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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端一個人坐在屋頂上。

 

月朗星疏,佳景如畫,然而他畢竟自幼長於河間,成年後又多在軍中,對於揚州的錦繡良景竟是無法好好欣賞,反倒心中升起了一股惆悵。邢端嘆了口氣,眼角餘光恰好瞥見走過廊道的馮駒,他挑了挑眉,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然後掂了掂手中酒盞,順手便朝馮駒擲去。

 

被丟個正著的馮駒回過頭怒目而視:「邢約禮!你是不是想找人打架!?」

 

「上來。」邢端毫不在意地朝底下勾了勾手指。「上來前先去拿兩個杯子過來。」

 

「……王八蛋!」

 

罵歸罵,馮駒還是拎著杯子上了屋頂,順帶還捎上了一罈酒。

 

「蹈矩從太原帶回來的?」邢端見了那罈酒不由得眼睛一亮,卻偏偏還要一邊揭開罈封一邊搖頭晃腦道:「人家專程給伯父帶的,你膽子可真夠肥的!」

 

「那行,你別喝。」馮駒作勢要搶,卻被邢端輕巧避過。他也不想再糾纏,便懶洋洋地朝邢端抬抬手中酒杯示意對方替自己滿上,待邢端倒好酒,他不疾不徐地輕啜一口,方才道「有臉說我啊?我可不敢直接跟舅舅槓上。」

 

邢端與馮駒畢竟年齡相仿,自然也就不用端著個長兄的架子。聽完這話便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屁!」

 

「邢約禮。」馮駒斜眼橫去。「你的禮貌是被狗吃了嗎?」

 

「對你用不上。」邢端晃晃酒杯。「你還記得咱們曾經在蹈矩酒杯裡撒了鹽跟白醋的事嗎?結果後來他就不怎麼跟我們一道喝酒了……」

 

「鹽跟白醋都你擱的好嗎?」馮駒沒好氣地翻翻白眼。「還有,他又不是只不跟咱們喝,旁人來邀他也是拒絕的。」

 

「那個蒼雲勸的酒也不喝?」邢端挑了挑眉。

 

「呃……」

 

「說起來,」邢端仰頭飲盡杯中酒液,又伸手替自己倒了一杯。「這事本來在營裡大夥都只當作笑談,甚麼時候弄假成真的?而你,竟然還幫著瞞著藏著了?」

 

馮駒沒回話,靜靜看著杯底被風吹起波紋的明月出神。

 

 

 

 

到邢府那年,他十二歲。

 

父親在一次戰役中喪生,母親自刎相殉,同是天策府出身的舅舅將他接入了家中。他只遠遠看過舅舅一眼,依稀記得他嚴厲的面孔,想到往後便要寄居府上便不由得心生惶恐。

 

馬車終究是停下了。

 

馮駒在車內醞釀了好一會勇氣才掀開了簾子,候在門外的只有一個男孩。男孩身著廣袖,雖未長開卻已經可窺見日後長成佳公子的模樣,與其說是累世將門出身,倒不如說是哪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害得馮駒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了門。

 

「表哥。」男孩勾著唇,輕聲道:「父親母親已經在堂上相候許久。」

 

聽到此處馮駒忍不住慌了,他急急忙忙地跳下車卻不小心讓車轅絆了下,他的表弟伸出手扶了他一下後便握住他的手掌,帶著他走進門內。

 

「別怕。」他聽見那人這麼說。「沒事的。」

 

太夫人與舅家均憐他年幼失怙,故而所受待遇竟是比幾個表弟都好些。上了桌,所有好的都有他一份,甚至是只有兩支的雞腿,一只是太夫人的,另一支卻是落在了他的碗裡。他為此惶惶的樣子全落入邢方眼裡,那人阻止了舅母為他夾菜的動作,親自把雞腿夾進了他的碗裡,笑著說了他不喜歡吃雞腿。

 

所以,在舅舅、舅母對邢方在北疆重傷垂死卻不曾對家中透漏半句的事憂慮不已時,他才會自告奮勇地投身軍旅,踏入他曾想過永遠不會進來的天策府。

 

「駿卿?」

 

馮駒回過頭,就看到邢方站在自己身後,訝異地偏著頭。

 

「怎麼來了?」

 

還沒等馮駒準備好說詞,背後就先傳來了聲音,「三十七號,馮駒。」

 

邢方看了看馮駒,又看了看後頭的宣令官,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誰讓你來的?回去!」

 

「校尉?」傳令官見氣氛有些不對,走了過來。「有甚麼不對嗎?」

 

邢方厲聲道:「把他的名籍從名冊中拿掉!」

 

「這……」傳令官有些為難地看著年輕的校尉,正欲開口就另一個聲音打斷。

 

「怎麼回事?」皇甫瑾大步走了過來。傳令官如蒙大赦,迎上前去與他分說。聽完傳令官的話後皇甫瑾微微挑起眉。「邢風墨將軍薦舉來的?」

 

「是。」

 

皇甫瑾沉默了一會。「馮騫是你甚麼人?」

 

「正是先父。」

 

皇甫瑾又靜了下來,然後轉過頭對著邢方說:「你要逐他出去?」

 

邢方偏過頭不應,皇甫瑾卻是料到了他的反應,直接抓著他的胳臂把他拎進營裡,一路拖上了演武台。在演武台站定後,皇甫瑾便自一旁的兵器架拋了把長槍過去。

 

「甚麼時候你一個校尉也能對這事指手畫腳了?」皇甫瑾長槍一頓。「你要逐他出去,行!但凡你今天勝了我,那也就由得你。」

 

邢方縱是心中氣悶也不敢與長上動手,皇甫瑾卻是不留情的一槍刺來,邢方一驚,連忙橫槍相抗,一來一往,邢方雖是出手凌厲,卻也敵不過老是對著他右肩進攻的皇甫瑾,最終被逼得長槍脫手。皇甫瑾卻像是覺得還不夠似的朝他走來,使勁的掐住了邢方的右肩。邢方痛得發出了一聲悶哼,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滴到了地上。

 

「段春!」皇甫瑾回過頭,「把這混小子綁去軍醫處,沒一個月不准他下床!」

 

「是!」

 

 

 

 

「河東商會的何管事找不到你把東西送到我這來。」房立言走進房間把東西放到邢方床邊,然後看著友人把盒子放在自己膝上卻遲遲不打開。「那是甚麼?」

 

邢方垂下眼,輕輕地把盒子揭開來,然後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是張弓。他撫過弓身,輕笑一聲:「真是何管事拿來的?不是緣了藏劍山莊?」

 

「葉霜鯉親自送來的。」房立言老實道。「這弓有甚麼精巧處,值得你大費心力?」

 

「我姑父有張弓,名為開疆。」注意到房立言詫異的表情,邢方一邊把弓放回盒子一邊續道。「當然,這不過贗作,真正的那張弓早已找不回來了。」

 

「葉少聽到你把他的大作當成贗品恐怕不會太開心。」房立言接過邢方遞過來的盒子。「給馮駿卿的?」

 

「我本來就是要找人仿作,誰讓他上趕著湊上來。」邢方支著頰。「他在營裡如何?」

 

「看的出來本來就有點底子,只是得費點心思將荒廢的功夫拾起來。」房立言看著仍舊氣色不太好的同門。「你怎麼想?要我多照顧著點還是逼他離開?」

 

邢方沉默了一會。「立言,先前說好的副尉的位子,我要失信於你了。」

 

「要拉他上來?」房立言挑起眉。「怎麼拉?」他說完就立刻領會過來,「秋獵?」

 

「嗯。」邢方勉強扯出一個笑。「抱歉,我得把他放在我看的到的地方。」

 

「沒甚麼好抱歉的,說不定秋獵後我就跟你一樣,是個校尉了。」房立言帶著盒子站起身。「明天我再拿過去,秋獵之事,你要三天後能下床了再自己跟他說還是我來開口?」

 

「我自己來。」

 

「知道了。」房立言走向門邊,在經過桌子時順手把燈給熄了。「好好休息。」

 

 

他曾在邢方臥床期間去看望過幾回,但也不知是否真那麼剛巧,遇著他清醒的次數卻是寥寥無幾。就算是在他清醒時,兩人也總是相對無話,他知道自家表弟生氣,卻不知箇中原由。

 

一個月的時間在數著滴漏間到了。

這段時間正逢天策府一年一度的秋獵盛事,各單位都忙得不可開交。在這個時間點被叫過去馮駒心裡實在沒甚麼底,但在看到裡面的人後他就寧定了下來,只是暗自奇怪往來的人均不曾讓他退出帳外等候,彷彿他在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終於送走了最後一人,邢方將手邊的事務理出一個段落後才抬起頭,「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副官。」

 

馮駒不明所以的看著坐在案前的自家表弟,「我知道。」

 

「吊睛虎、南原熊王以及西原狼王,每年秋獵能夠獵到這些的好手都可以獲得豐厚的獎賞。」邢方敲了敲桌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了。」馮駒頷首。「你等著。」

 

「駿卿。」

 

馮駒愣了一下,畢竟自從他入府的那天起,眼前的人就沒這麼叫過他了。

 

邢方卻是收起了方才的凌厲,溫聲道:「你若是不喜歡就回去吧,其他事我會處理的。」他笑了笑。「讓父母安心是我的責任,是我不夠周延,但卻不必把你也賠上。」

 

「……我會再仔細思量。」馮駒低下頭,轉身退出帳外,卻又突然轉了回來。「那張弓,謝謝。」

 

邢方原本要去拿下一本公文的手縮了回來,抬眼看著又走回來的人。「用得還稱手嗎?」

 

「嗯。」馮駒猶豫了下,還是開口問道:「那張弓,你花不少錢吧?」

 

邢方眨了眨眼,笑了出來。「別擔心,我在河東商會有一份子。將來不管是給小楠送嫁,替小律和你置產娶妻都不成問題。好了,不是讓我等著?我可就等著了,出去吧。」

 

「好、」見到邢方收起笑,馮駒這才有了眼前的人是他上司的感覺,他立刻改口:「是。」

 

十二歲那年邢方帶著他走進邢府,二十三歲時又是他在天策府把他手把手拉到了現在的位置。

 

原先馮駒以為進了天策府以後他會時常想起父親血肉模糊的樣子,但卻不然。他在府內認識不少兄弟,也在此處遇見那個欲共白首的人,這才稍稍明白了父親九死不悔的心情。

 

邢家的宗祠就在河間,與洛陽相距並不很遠,所以馮駒成親時不少營內弟兄都到了。一群混蛋假借祝賀之名,拚老命地灌他酒,好在還有幾個有良心的幫他擋上一擋,這才免去他今晚醉死的命運。鬧到大半夜,一屋子的人幾乎都趴下了,馮駒看著滿屋子橫躺的屍山正苦惱著該怎麼把這些人送回去時就聽到「喀噔」一聲,他抬起頭循聲望了過去就看到坐在窗沿上的邢方。想起對方剛剛也幫他喝了不少,馮駒就有些怕那人等等會不勝酒力從窗子跌了出去,他連忙走了過去想把邢方從窗台上弄下來,但邢方卻先看了過來,輕聲問了句:「駿卿,喜歡一個人是甚麼感覺?」

 

馮駒愣了下才走到邢方身邊,把窗子闔上後硬是擠著對方坐了下來。「怎麼突然問這個?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

 

馮駒不死心地追問:「真的沒有?前些天不是有個、」

 

「駿卿,事關姑娘的閨譽,不可胡言。」邢方搖了搖頭。「再說了,我和他們話都沒說過幾句又如何談的上喜歡呢?」說著,邢方又垂下了眼,「只是……」

 

「只是?」

 

「我也是喝多了。」邢方笑著站起身,拍了拍馮駒的肩膀。「你也是,早些休息。明天迎親若是起晚了,趙家小姐該摔帕子不嫁了,這邊我來收拾就好。」

 

「兩個人比較快。」馮駒也站了起來。「你把話說完。」

 

「也沒甚麼好說的。」邢方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疊被子。看著馮駒一副他不把話說完就跟他沒完的樣子臉上不由得添了幾分無奈,「也就只是想,不知道是否有你、謹言那樣的好運,遇到那個可以相守的人罷了。」

 

馮駒張了張嘴,也不知道這時候該不該安慰他,最終也只說了句不鹹不淡的,「一定會的。」

 

邢方輕輕地笑了起來。「那便承你吉言了。」

 

他把他的落寞看入眼底記入心裡,連同多年相伴的情誼、提攜的恩情一起,一直到了今日。

 

 

 

 

 

「……不管怎樣,我總是要站在他這邊的。」馮駒喃喃道。

邢端又何嘗不是如此,幼年時盲目的憤恨、曉事後的無能為力,讓他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多說甚麼,只是拍了下馮駒,表明理解的輕輕應了一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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