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霏霏。
葉霜鯉打著紙傘自橋上走過,嘴上啃著枝糖葫蘆,懷裡還揣了一枝要給自家妹妹的。走到橋中間,他突然覺得雨水打在湖水上的漣漪很是動人,所以,他也就乾脆地停在了橋中間,一看就是個把時辰。
「葉霜鯉你小子在這鬼混甚麼!」女子笑罵著踹了葉霜鯉一腳。葉霜鯉也不在意,慢吞吞地轉過身,這才發現自家師姐身後還有兩位嬌客,其中一位赫然是聲名遠颺的曹雪陽將軍。
半大的少年毫不掩飾好奇地盯著曹雪陽將軍看,直到又被踹了一腳。
「師姐,妳這樣會嫁不出去的。」葉霜鯉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無奈道。
「你麻痺!」女子還想再踹葉霜鯉兩腳,卻讓站在她身旁的曹將軍拉住了。葉霜鯉也不管自家師姐還在罵些甚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安安靜靜站在曹將軍身後的女孩給吸引住了。
她很美。
青絲如同上好的綢緞,眼眉如畫,只是看起來過於冷凝,但她身後那柄幾乎是她兩倍高的長槍卻又襯得她嬌小可憐。身上穿著白衣輕甲,唯二的艷色分別出於她櫻色的唇以及腰上繡了天策府標誌的墜帶。
前頭的師姐和曹將軍說了幾句,然後就準備移師議事廳。女孩自然也隨他們。
「等等。」葉霜鯉想也沒想地在女孩經過他身邊時拉住了她的手。
「有甚麼事嗎?」女孩停下腳步,卻是頭也不回地冷道。
「妳頭髮黏我糖葫蘆上了。」
余雁一聽馬上轉過頭,卻只見到葉霜鯉臉上的促狹笑意。只一瞬,她便知道自己被人捉弄了。她惱怒地甩開了那人的手,但那藏劍弟子卻是不依不撓地跟了上來。
曹雪陽回過頭看了這幕,笑著搖搖頭,轉頭就同領她們進門的藏劍師姐道:「我看,不如就讓這位小公子領我家雁雁到處走走吧?」
藏劍師姐連聲應了。得了吩咐的葉霜鯉卻是不住苦笑:自己把人惹惱了,正愁不知如何收拾,現下卻是這樣一筆橫來。
他與余雁在橋上僵持著。
春雨涔涔,不知不覺就浸透了余雁的衣裳,若隱若現地透出鎖骨。
葉霜鯉嘆了口氣,解下自己明黃外衣覆在余雁身上。「方才是我不對,我跟妳道歉。」
余雁抿了抿唇,拉緊了身上那件明黃地衣料,輕輕點了下頭。
葉霜鯉見她點頭忍不住鬆了口氣,他討好地掏出懷裡揣著的糖葫蘆遞向前。「小將軍,妳叫甚麼名字啊?」
「……我不是將軍。」余雁頓了頓。「而且,在問別人名姓時應當先報上名來。」
「啊、這是我失禮了。」葉霜鯉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夾在頸間的傘也跟著晃了兩下,潑得余雁滿臉水珠。「我是葉霜鯉,藏劍弟子。」
余雁抹掉自己臉上的水珠後才開口:「余雁。」
「魚雁,聽起來跟我的名字很像呢。」葉霜鯉笑著把余雁拉到傘下,不容拒絕的把手裡的糖葫蘆塞到她手中。「走吧,我帶妳繞繞。」
葉霜鯉帶著余雁在藏劍山莊逛了一會,最後一站才來到劍爐。劍爐周邊那些滾燙的鐵漿似乎讓余雁有些緊張,臉上雖然沒表現出來,但小手卻緊緊地捉著他的袖子。葉霜鯉回過頭,想要說兩句寬慰對方的話,卻在這時聽到青火台那傳來了異響。
似是賊人。
葉霜鯉腦中才剛閃過這四個字,原本在他身後的女孩就拉了他一把,揚槍便是往那人一刺。那人反應也是極快,立刻擋住了。雙方你來我往了好一陣,驚動了附近的守衛,那人見情勢不妙,假意受了余雁一槍,揮落周圍雜物入鐵漿後便往外遁去。然而飛濺起的鐵漿卻在余雁額間烙下了傷痕。
葉霜鯉看著毫不在乎自身傷勢,專心同守衛交代始末的余雁,只覺得像是有人拿鑄劍用的大鎚子在他心上用力敲了一記,那嗡嗡的鳴響至今未消。
余雁眉間有個淡色的疤,看上去像是新敷上的花鈿。她對此從不在意,但葉霜鯉在意,隔三差五的送來傷藥,她也從不推卻,如果這能讓他釋懷些。
她對著臉盆裡倒映著的自己發了會怔,最後還是決定把額前的細髮梳到一旁,露出額頭。然後,她走了出去,打了桶水後就往馬房去。
在余雁刷洗到第三匹小馬時,葉霜鯉便帶著一身汗找了過來,顯然是剛和營裡弟兄切磋過了。他提了水,再自然不過的接下了余雁手邊的工作。
「霜鯉,這樣我要做甚麼?」
葉霜鯉抬起頭,看著余雁略顯無奈的臉微微一笑。「那就跟我說說話吧。」
「我不知道要說甚麼。」余雁抿了抿唇。
「說甚麼都好。」
余雁想了想,說了和余烈他們賽馬以及跟小雪偷偷爬上凌煙閣屋頂的事。
「看的見整個青騅馬場。」余雁表情認真地說。
「是嗎?那還真想親眼看看。」葉霜鯉將馬刷還了回去。「等等有甚麼安排嗎?」
「還有一小段空閒的時間。」余雁小心地覷著葉霜鯉的表情。「可以陪你走走。」
葉霜鯉笑著牽起了余雁的手。知道她等會要在飛馬營操練,也就帶著她往青騅馬場的方向走。
秋色茫茫。
余雁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西風捲過來的紅葉,然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許久後才開口:「霜鯉,你還是別太常在天策府內走動了。」
「嫌我煩人了?」葉霜鯉半是開玩笑的回嘴,回首卻見余雁一臉凝重,他想了想:「妳別擔心,藏劍山莊自然有辦法自將來的風暴全身而退,我倒是擔心妳。」
「我天策將士、」
「何懼死生?」葉霜鯉輕輕攬過余雁。「為我多害怕一點,好嗎?」
余雁沉默良久,終究是沒有回答。葉霜鯉也不逼她,只是撈過她耳畔的髮絲湊近唇邊細吻。
「留綹髮給我吧。」葉霜鯉笑了下。「就當是給我點念想。」
余雁愣了下,看向了葉霜鯉身後揹著的那把重劍,那把葉霜鯉本來要鑄給他胞妹的重劍。葉霜鯉自然也知道她在想甚麼,先一步開口:「我怎麼可能把以妳血髮鑄成的重劍給了別人?雁雁,這是不一樣的。」
余雁別過微紅的臉,最後輕輕嘆了口氣。
「霜鯉,我若身殞,你便忘了我吧。」
他所準備好的那對大雁終究是沒能翻飛出揚州。
聽聞天策府淪陷時葉霜鯉幾乎要站不住了,待他回神只聽見尺素無奈的聲音。
「哥,你現在去了又能做些甚麼?」
葉霜鯉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被掐出的紅痕,閉了閉眼。「莊主沒說甚麼?」
「咱們的人還在點物資。」葉尺素拍了拍葉霜鯉的肩膀。「你就先忍忍。若真覺得心裡發慌就去劍爐幫著鑄些箭矢,總要比你在著些著急來的強。」
葉尺素說完,長腿一邁,就拿著那張長長的清單跨出門外了。被留在原地的葉霜鯉看著自家妹妹離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走出大廳往劍爐的方向走去。
葉霜鯉是和第一批物資車一起到的洛陽。他們到的時候天空飄著細雨,看來分外淒涼。葉霜鯉看著這座飽受戰火摧殘的城市,不敢細思余雁如今身在何處。
突然,拖著物資車的馬匹昂首嘶鳴,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幾個同門一面安撫受驚的馬兒一面警戒著四周。沒多久,潛伏在林中的狼牙軍便在他們面前現身。為首的狼牙統領用手中的重錘指向他們:「來者何人!?還不速速停下!」
師姐向來是不客氣的。即使身上還背著重劍,卻還是能高高躍起,俐落地在半空轉身,然後一腳踩在那個狼牙統領臉上。
而後自然是免不了一場惡戰。他們一邊護著物資車一路朝北,直到看到唐軍的旗幟才停了下來。藏劍師兄先上前與仍據守此地的神策盾刀隊統領攀談,這才知道前方竟早淪於狼牙之手。無可奈何只得先在此停留,再做打算。
「師姐。」葉霜鯉走到看著地圖忍不住頻頻皺眉的藏劍師姐身旁。「我們要先前往太原嗎?」
「這也是條路子。」藏劍師姐點點下巴。「不過河北仍有反抗勢力,咱們這些東西或許能給他們點活路。」
葉霜鯉想了想。「我記得聽泉私塾的位置還挺隱密的,不如我們就先以那裏當作據點吧。」
「就這樣吧,最壞不過毀糧而走。」藏劍師姐收起地圖。「叫那群小子整裝好,咱們上路了。」
一行人就在前線陌刀手的掩護下突入風狼大營。然而卻不太順利,走沒多久便讓狼牙給發現了。面對一整營的狼牙大軍,藏劍弟子只有勉力招架的份。葉霜鯉一面同狼牙士兵交手,一面朝緊緊守著物資車的師弟大喊:「燃訊!」
這個訊號是他們最後的希望。葉霜鯉暗自祈禱著。他們只能期待有堅守的友軍看到訊號後能夠趕來。然而在苦撐一刻鐘後真的毫無辦法了,葉霜鯉點了點頭,一直護著物資車的藏劍弟子會意的舉起了火炬。
就在這個時候,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射穿了一個正在與其他藏劍弟子交戰的狼牙咽喉。葉霜鯉猛地回頭,在煙塵中看見了那面鮮紅的旗幟。
天策軍。
為首的天策一夾馬肚快速地衝進了敵陣之中,其餘的天策紛紛跟上。在天策軍的持護之下,他們先是退往了天策在溪北礦山的駐地稍作休整。葉霜鯉在營地裡顧盼了好一會才發現了余雁。余雁按著肩膀,彎下身不知道同軍醫說了些甚麼,然後她抬起頭,看到了葉霜裡。
其他藏劍弟子左看右看見葉霜鯉沒有動作都忍不住替他焦急起來,一個平日跟葉霜鯉比較要好的藏劍伸手推了推他,但葉霜鯉還是沒有動作,反倒是余雁先一步走到他們面前。
「……你瘦了。」
葉霜鯉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有些嘶啞的回道:「妳也是。」
余雁嘆了口氣。「前路艱苦,你這又是何必?」
「我知道。」葉霜鯉捧起余雁的臉。「我只是做我做得到,也應該做的事,就跟妳一樣……別趕我回去好嗎?」
余雁怔怔地看著葉霜鯉認真的表情,然後勉強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嗯。」
最後商議出來的結論仍是以聽泉私塾作為後勤的根據地,避免因溪北礦山營地被發現而導致物資盡落入狼牙之手的後果。每日總有許多趟物資車往返,而天策軍嘔調度頻繁,他倆終是難以見上一面。
葉霜鯉想起被遺留在書院裡那把琴。或許,這年歲並不適合擁有這麼需要悉心呵護的東西,像那把琴,又或者是他對余雁的感情。
余雁回到聽泉私塾後急匆匆地向人問了葉霜鯉的行蹤,然後順著指示穿過前庭。那一身明黃獨坐在池邊,看著池水不知在想些甚麼。余雁還沒開口喚葉霜鯉就先見那人拔出了腰間輕劍,彈劍謳歌。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葉霜鯉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掩沒在那裂帛似的一撥裡。余雁最後還是沒有跨進那道拱門裡。像是怕被葉霜鯉發現似的,她快步離開了那裡。然而葉霜鯉那句如泣的「雙興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予悲。」卻一直在她耳邊縈繞不去。
余雁待在洛陽的日子並不是很長,沒多久府內又傳來調令,這回要北調至鳳翔。
大軍將發。
余雁將自己的愛駒打理好,牽出山徑,而葉霜鯉早已等在了路口,就像以往那樣自然而然地接過余雁手中的韁繩,與她並行。一路上兩人均是默然,直到過了接近風嘯林的那座橋余雁才開了口。
「我非凰鳥,你在我身上求不到甚麼的。」
葉霜鯉聽完余雁的話後垂下眼,沉默了一會,才啟唇:「我甚麼也沒求,只求能與你並轡一路。」
余雁抿起嘴沒有回答,想從葉霜鯉手上拿回韁繩時才發現對方的手用力到指節都發白了。她輕輕嘆了口氣:「霜哩,行了。你我都該放手了。」
葉霜鯉聞言一僵。他原想笑著放手,卻發現怎麼也做不到。他死死握住韁繩,然後眼睜睜看著余雁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拔開。
余雁拿回韁繩後並沒有如葉霜鯉所想的立即翻身上馬,而是快如疾電的斬落了自己鬢邊的一綹髮,然後鄭重的放進葉霜鯉手心。
「讓我做我該做的事,而你也去做你能夠做到的事。」余雁認真地注視著葉霜鯉。「等到所有事情都結束了,我會回到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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