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休沐,符震澤仍是早早的起了身,在校場演練完一套槍法後才又轉身回自己營帳換上便裝。一邊理著不平整的領口,符震澤一面分神的想著今天要上哪溜達,畢竟假期太短,家鄉又太遠,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在洛陽城逛逛最為實際。
這當他分心想著這些事時,一個比他略晚進入天策的同門直接闖了進來:「震澤,苗沅來了!」語氣中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
他話一說完,外頭就響起一陣金屬撞擊產生的聲響。不打一聲招呼,苗沅就直接把頭探進帳裡。「聽說你今天有假啊?那麼咱們去街上逛逛吧?」堪稱絕麗的笑顏在青年的臉上揚起,卻是一點違和感也沒有,只讓人感覺到單純的美麗。
……是誰告訴他自己今天休沐的。符震澤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任五毒青年挽住他的左臂走出帳外。
那年,他十七,而苗沅大概十一、二歲吧。
剛剛結束了一場征戰,弟兄們姿態都顯得有些輕鬆。縱然在行列中偶爾說幾句話,指揮官也沒有多加制止。
符震澤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人。他聽到了微弱的呼救聲,然後,慢慢地又安靜了。心裡實在放心不下,他同指揮官報告了一聲便循著聲音去了。
果然,他發現了一個溺水的孩子。
符震澤也沒下水,長槍一挑一勾就把孩子帶出了水。他盡可能小心地把意識已經不清的孩子放在地上,然後用力壓出他可能吞進去的水。
運氣也實在太好,那孩子就這樣醒了過來。符震澤一面想著這孩子生得真是好一面問道:「你還好吧?」
「是你救了我嗎?」
面對問題,符震澤顯得有些羞赧,他搔了搔頭。「算、算是吧!」
孩子水靈的眼睛轉了轉,然後揚起一抹美麗的笑容。「好!那我長大就嫁給你吧!」
「什、什麼!?」符震澤瞪大眼,完全反應不能地聽著孩子繼續說了下去。
「以身相許啊!你們漢人說書的不都是這樣說的?」
他跟苗沅的孽緣開始於此,而且,還看不到結束的那一天。
符震澤半放棄的讓苗沅拉著他往前走。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來洛陽了,但苗沅還是看甚麼都覺得新鮮,每個攤子都要過去瞧上一瞧,那怕是書院夫子在啟蒙年幼的學子都能讓他倚在門框上聽出點興致來。
突然,苗沅的腳步頓了下。雖然他很快就當沒事地繼續往前走,但符震澤還是注意到他為何佇足。
那是個小小的飾品攤子。攤上擺了一只銀絲鏤花的鐲子看起來格外別緻。
符震澤掂了掂自己的錢囊,便趁著苗沅在茶館聽人說書時找了個理由溜出來,買下了那個鐲子。回到茶館時,說書人剛好說到一個段落,他看著咬著筷子出神的苗沅忍不住出聲喚了他的名字:「苗沅。」
「呃、」苗沅慌忙地站起身。「怎麼了?」
「沒事。」符震澤在他對面坐下。「你今晚落腳的地方可找好了?」
「沒有,聽說洛道有屍人出現,我去看看。」苗沅心不在焉的吃著。「大概今晚就在洛道落腳了。」
「什麼時候走?」
「等會吧,我再聽完一段說書就走。」苗沅想了想,放下筷子,站起身。「我還是現在就啟程吧。」
「怎麼這麼突然?」符震澤擰起眉,招來小二付清了飯錢,然後追上已經出了茶館的苗沅。
「嗯……」苗沅笑道:「還不是怕慢了時間,多聽了幾條無辜性命惹得你天策府振威副尉生氣嗎?」
符震澤說不出任何反駁他的話,只好默默地把剛剛買下的鐲子遞給苗沅。苗沅一臉好奇的接過,然後打開裝著銀鐲的盒子。賣鐲子的大娘大概以為自己是要送姑娘家的,在盒底鋪了層香粉,一打開就香氣四溢。
苗沅眨了眨眼。「哎、這是……」
符震澤顯得有些困窘,他輕咳了聲:「我瞧你好像挺喜歡,就收下吧。」
苗沅歪著頭看著符震澤,好一會才把鐲子戴了起來。銀製的鐲子和他身上的銀飾搭配起來絲毫沒有違和的感覺。
符震澤笑了笑。「很適合你。」
苗沅也跟著笑了,他輕輕轉了個圈,讓身上的銀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城郊的蝴蝶似乎被香粉的味道吸引過來了,繞著苗沅不停打轉,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畫。
平地一聲雷,撕裂了靜好年歲。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於范陽聚同羅、党項等族戰士,以清君側為名揮兵南下,劍指洛陽。
天下承平已久,民見叛軍浩大軍容,或逃或降,轉眼間反賊就攻下陳留,隔著北邙山下的天策府與虎牢關、洛陽遙遙相望。
彼時封常清正在天策府與李承恩議事,聽到消息後一下就站了起來,待冷靜後細絲卻只能苦笑:「李兄,守軍守不住陳留,而神武軍多為臨時招來的烏合之眾,現下戰況如此,恐怕多要倚仗天策府將士。」
「大人不須客套。」李承恩站起身,一臉凜然。「軍上既已命高大人為兵馬大元帥,天策府上下自會依帥令而動。」
封常清沉吟良久,才道:「我欲令全軍退守虎牢關,以虎牢之險克敵之騎,待只怕此計一施,天策府百年基業將化為灰燼。」
「大人放心做就是了。」李承恩笑了笑。「我等天策將士,不懼死生,定然不付大人所託,絆住叛軍直至守軍與虎牢關守軍會師。」
「統領,真的要棄守天策府嗎?」方才一直沒開口的曹雪陽待到封常清離去後才憂心重重地開口。
「咱們還有多少弟子留在府內?」
「……千餘人。」
「一千精兵或許能守住天策府,卻無法平定叛軍。」李承恩神情溫和。「雪陽,妳明白嗎?」
曹雪陽閉了閉眼。「……明白。末將這就去吩咐守城事宜。」
她離開秦王殿時,楊寧才正好要上來。在經過楊寧身邊時,曹雪陽舉手敲了敲楊寧胸前的鎧甲,細若蚊聲地開口:「別死了。」
楊寧詫異地停下腳步,回過身。但曹雪陽早已走遠。
「楊將軍。」秦王殿前的衛兵催促道:「統領還在等著您。」
楊寧深深吸了一口氣,步入了秦王殿。
他們不僅沒能守住天策府,連虎牢關都給丟了。看著那些沒見過大場面的民兵在陣前棄甲潰逃,符震澤心中充滿無力。但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招來左右執金吾:「洛陽城內百姓如何?」
執金吾回稟:「已散十之七八,其餘還有些不肯逃的自願到軍中服雜役。」
「嗯。」符震澤點了點頭,正欲繼續交代防務之時便見一個巡守衛兵急匆匆地趕來。
「校尉,封大人已率部眾退至洛陽城內!」
「騰出地方,讓軍醫過去!」符震澤一面指揮一面快步向前。「封大人呢?」
「符校尉。」封常清捂著仍淌著鮮血的傷處來到符震澤面前。「城內部署如何?」
孰料符震澤還沒開口,便聽得外頭的衛兵大聲疾呼:「洛陽東門已破!」
封常清與符震澤相對駭然。但已經沒有更多時間猶豫了。封常清立刻下令:「全軍退守皇城!」
「大人且先行一步。」符震澤讓執戟長攙著封常清往後,自己卻手執長槍往天策將士前一站。「我等在此先絆住叛軍點時間。」
封常清嘴巴動了動,最後還是甚麼話也沒能說出來。他揮開執戟長的手,大步朝洛陽皇城走去。符震澤沒有回頭,他和其他同門站在原地看著一批批的守軍像潮水一樣往他們身後退去,看著他所熟悉的洛陽城被硝煙染黑,逐漸變成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樣子。
「澤哥!」
苗沅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符震澤一楞,下意識的抬頭看。只見苗沅凌空翻了一圈,踹掉了一支城外射進來的箭矢,然後穩穩地在他面前落下。
「苗沅!?」符震澤不敢置信的瞪大眼。「你來做甚麼!?」
「你在這,我又怎麼能不來?」沒給符震澤說第二句話的機會,苗沅橫笛便是拔出一聲尖銳的嘯響,萬千毒蟲紛紛自城內的溝渠湧出。「走!」
「你說甚麼傻話?」符震澤輕輕躍起,手裡長槍一揮一挑將攻過來的騎兵掃下馬。「我天策府可沒有貪生怕死之輩!」
像是在回應他這句話似的,其他天策紛紛向前,與叛軍前軍交戰。但以他們僅白人的隊伍實在難以撼動戰情。不會有援軍。他們都深深明白這點,所以也只能不斷向叛軍鐵頓發起進攻,只盼此舉能為其他弟兄殺出一條生路。
兵刃相交的低鳴,以及馬蹄的聲音像是融入血液的鼓譟,揮之不去。符震澤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對洛陽的印象會變成這樣,一座以他天策同袍屍骨所築起的城。
殘陽如血。
光有點刺眼。
符震澤眨了眨眼,然後萬般艱辛的坐起身。不遠處的火堆旁坐了幾個天策,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生臉孔在營地裡穿梭。
「澤哥,你還好嗎?」
符震澤這才發現苗沅就在他身側。對方的衣衫大開,胸膛以及手臂上的繃帶待還滲著刺眼的血紅。他這才想起是這個五毒青年拚死把他帶出洛陽城的。
「……為什麼?」
苗沅似乎聽不懂符震澤的問題,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為什麼要救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著能改變甚麼嗎?」符震澤笑了起來,但聲音卻越來越低,最後只剩一點嗚咽。「苗沅,你不懂。死不是最可怕的……」
從沒見過符震澤這副模樣的苗沅慌了手腳,卻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只能呆呆站在一旁。這時,有人輕輕點了他的肩膀。
「但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符震澤抬起頭,曹雪陽將軍就立著長槍站在他面前。
「我等天策將士不畏死生,但活著,就能完成更重要的事。」女將軍的眼睛依舊散發著不屈的光彩。「洛陽丟了,咱們有的是機會打回來;天策府沒了,咱們就在再造一座天策府!
當理智回籠,符震澤也清楚自己那時候是在遷怒。他坐在砲台上,覷著依風向將毒粉撒向輜重營的苗沅一面尋思著要如何破冰。
在苗沅灑完毒粉後,他依指揮官的命令點燃了對準輜重營的火炮。符震澤看著山下的黑煙,故作漫不經心的開口:「苗沅。」
「嗯?」苗沅疑惑地望向符震澤。
符震澤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的續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某以身相許,如何?」
苗沅愣了下,才揚起美麗的笑容:「是我先的,所以你得把下輩子許我啦!」
「咳咳、」符震澤咳了兩聲。「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