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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的，在秋獵的號角以及旗幟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聲中，他第一次親手了結的一段生命。
夏侯文錦抽起長槍，看著自槍尖滴落的鮮血以及躺在地上的兔子不由得感到全身發寒。
他勉強走近一步，彎腰想拾起地上的兔子，卻突然自喉頭湧上了一股酸意，逼得他連連乾嘔。
這時一枝利箭貼著他的臉頰射向他身後，然後夏侯文錦便聽到了身後震天的熊吼。他倉皇地轉身，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野獸欺近他身後，夏侯文錦試圖握牢手中長槍，卻只覺一陣無力。
來人再次彎弓，這次射中的是熊的胸口。
「夏侯公子，你該不是怕血吧？」房立言看著夏侯文錦，忍不住就出口嘲諷了一番。「我看你還是包袱收一收回長安當少爺好了！」
夏侯文錦不及回話，就看比自己略小一些的少年掠過自己，揚槍刺向了立起的棕熊。
與他動作一致的還有河間邢氏的二公子，對方此時已然棄弓，縱身躍起，一手絞著棕熊頸部，持槍的手毫不遲疑地往熊的頭部刺了下去。
三人奮戰了好一會才見那棕熊倒下，緊張過去，夏侯文錦見了地上那些紅白之物又忍不住想吐。
房立言斜睨了夏侯文錦一眼，嘴唇才微微張開就被邢方截了話。「房少爺，你那張嘴如果吐不出好話那就乾脆永遠閉上好了。」
說完，邢方就先上前了一步，拖著獵物到水邊清理。夏侯文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上去，在他要在對方身邊蹲下時邢方才低聲道：「如果不能早點習慣會很辛苦喔？」
夏侯文錦轉過頭，就這麼望進邢方琥珀色的眼裡。對方也沒取笑他的意思，只是對著他一笑，「慢慢來，一起加油吧！」
他記得邢方在校場上笑著踩著房立言的背，硬是逼著比他倆小一歲的房立言喊他師兄的樣子，也記得房立言從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師兄』變成一聲交心的『文錦』。
夏侯文錦的最美好的少年時光被父輩一句：『論殺伐決斷比不上房立言，識人御下也不及邢方，此子，難成大器。』敲碎，最後被知交的鮮血染紅。
最後只剩那年夜雨邢方見到他時那對不敢置信的眼睛。
從夢中驚醒時夏侯文錦已經是一身的冷汗。對此他已經習以為常，卻仍是懊惱著為什麼要放縱著自己熟睡以致又做了那個夢。他在床上坐了好一會才摸下床，就著月光翻出了壓在箱底的書信。在那之後邢方給他寫了很多信，原先每個月一封到後來半年一封，對方在這方面向來疏懶，能持續寫上那麼久的信也夠讓人驚嘆了。但他卻是不敢打開，只敢在做了惡夢後將那些信攤開來一封封數著。
他數完了信，心情稍微平復了些卻也沒心思再睡回去，索性揭開了帳門。但他還沒能邁出腳步就讓倒垂下的一張人臉嚇得倒退了兩步。來人像是對自己驚悚的出現方式毫無所覺，翻身自帳頂躍了下，來然後摸了摸夏侯文錦眼角。
「哭過啦？小公子想家啦？」艷紅的唇輕吐出字句。
夏侯文錦有些難堪地別過頭咳了兩聲。「……鴉羽姑娘，請自重。」
「甚麼姑娘不姑娘的，」鴉羽一撥自己身後略捲的長髮，手腳俐落地給自己綁了個馬尾。「叫我鴉羽就好了，這甚麼？」丐幫姑娘探頭瞥了一眼夏侯文錦還握在手裡的幾封信箋，「大人真是豔福不淺，就是在軍中也還有那麼多愛慕者……哎、字跡好像是同個人的？」
她話音剛落便劈手奪過了夏侯文錦手裡的東西，天策青年一時沒有防備就讓她奪了去，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又覺不好在夜裡大聲，只得壓低了嗓子對著丐幫姑娘道：「還給我！」
鴉羽本來只是想戲弄他一下，此時見夏侯文錦似乎氣得連耳朵都紅了也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識地就低下頭多看了自己手裡的信箋一眼。孰料此舉卻叫夏侯文錦誤以為她想拆他的信，隨手自兵器架上挑了柄長槍後便是一記穿雲刺去。鴉羽險險地避過了第一招卻沒防得接在後頭的龍吟，被打傷的手臂自然是握不住那些信箋，讓它們落在了地上。
鴉羽看著夏侯文錦慌忙丟開長槍，蹲下身將那些紙張拾起的模樣，不由得愧疚起來。她輕聲地對著還蹲在地上的青年道：「……對不起。」
而夏侯文錦卻是頭也不抬地吼道：「走開！」
鴉羽坐在草垛上看著不遠處的夏侯文錦，深深地嘆了口氣。底下的雀翎聽到了，頓了一下，匆匆結束了與守備官的交談就躍了上去。
鴉羽愛理不理地瞥了同門一眼，然後便又捧著頰嘆了口氣。
丐幫弟子微微挑眉，「喜歡就上啊，怕什麼！」
鴉羽斜睨了雀翎一眼，「我是想上啊，但就搞砸了。」
雀翎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妳也有今天啊！」
鴉羽氣得抓起一把草料丟了過去。雀翎避了開來，然後便在鴉羽身邊坐下，也不問究竟發生什麼事，只是抽根草放到嘴裡嚼了嚼：「這草不錯，都說天策府馬吃的比人好，原來半分不假啊。」
鴉羽沒好氣地瞪了雀翎一眼，「你又吃過草了？說得跟真的一樣。」
「吃過啊，還吃了蝗蟲跟土。」雀翎將手墊在腦後躺了下去。「真餓得狠了，連屎都吃。」他頓了下，然後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我看妳不如去夏侯校尉面前表演吃屎謝罪吧？」
屎沒吃，鴉羽倒是跪下了。就挑在人來人往的營區中心，當著許多人的面撲通跪了下去，活像是說書人口中攔轎申冤的弱女子。
被弄得手足無措的夏侯文錦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身後同門兵士以及一干江湖人士又無一肯伸出援手，甚至他還隱隱聽到了竊笑聲，天策慌道：「姑娘，妳起來！」
鴉羽昂起頭，「你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
「妳、」夏侯文錦簡直為之氣結。「妳無賴！」
夏侯文錦剛說完就看到還跪在地上的丐幫姑娘紅唇揚起。此時恰好不遠處有人喊他，夏侯文錦慌忙丟下一句「失陪了。」就倉促離去。鴉羽盯著夏侯文錦的背影，長嘆一聲後便直接仰躺在地，「是我道歉的姿勢錯了嗎？難不成還真要吃屎給他看？」
原本要跟上去的葛尚武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回頭斥道：「妳甚麼毛病？哪個人道歉像妳這個樣子的？以為挑在大庭廣眾就算有誠意了，噁心！」
天策罵完就走了，留下被訓得面紅耳赤的丐幫姑娘。鴉羽冷靜下來後也覺自己所為太過輕率，羞得一連幾日都不敢去尋夏侯文錦。
這天她本來是想去汲水，卻不想在井邊遇見了夏侯文錦。鴉羽慌忙地轉過身，但她身後的天策卻叫住了她：「鴉羽姑娘，妳等等。」
丐幫女子僵著一動也不敢動，「有甚麼事嗎？」
夏侯文錦見她不願回頭，輕嘆一聲便走了上前。鴉羽聽到腳步聲連忙別過頭，然後就看到天策將一個白瓷小罐放到了她手上。
夏侯文錦輕道：「早就該給妳了。那日是我過於衝動，傷了姑娘，還請姑娘原諒。」
「欸！？」鴉羽瞪大了眼。「不是，我的手沒甚麼事啊！」她拆開了裹在手上的布條然後在夏侯文錦眼下晃了兩下，而後才頹然地垂下了肩。「……對不起。」
「嗯。」夏侯文錦伸手按了按鴉羽的頭頂。「說這一次也就夠了。那便不打擾姑娘，某先行一步。」
鴉羽伸長了手，終究是沒有開口喚住對方，她就這麼握著瓶子站在原地，看著夏侯文錦的背影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一開始她只是覺得有趣而已。她往來皆是江湖草莽，即便偶有和天策蒼雲的人有交集，也大多都是些粗魯漢子，甚麼渾話都聽過了，所以像夏侯文錦這般規矩的人，她見了便忍不住想上前戲弄一番。但夏侯文錦雖是對她的捉弄有些無奈，卻幾乎沒跟她發過脾氣，甚至還會叮嚀她當心，這才讓鴉羽越陷越深。
雖然依舊在意那些信是甚麼人寫的，但她終究不是夏侯文錦的什麼人，想完了，摸摸鼻子也就算了。
鴉羽低頭看了手上的瓷瓶，笑了下，然後將藥罐收進了懷裡。
就是知道天策青年有多重視那些信件，所以鴉羽在看到對方把那些信拿出來當火種的時候才會那麼震驚。
夏侯文錦用指腹摩挲著緘口，末了也還是沒拆，直接就把信湊近了打火石。突然，他的手臂被人拉了一下，夏侯文錦一回頭就看到丐幫姑娘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那不是很重要的信嗎？」
夏侯文錦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也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反倒是一旁拿著打火石的葛尚武開了口：「夏侯，你好歹也把信看了。就算是被責備也好過現在這般。」
像是被戳中了痛處，夏侯文錦垂下了眼。
幾個人在那僵了好一會夏侯文錦才有了動作。鴉羽見他要拆信連忙起身，「我、我迴避一下。」
「不用也沒關係。」
鴉羽小心地覷著夏侯文錦的臉色。「……是姑娘？」
「不是，是我同門、」天策青年頓了下，想了半天也沒能把後面的話接下去。
他和邢方同時拜入皇甫瑾門下，究竟誰輩分大些也著實難以說清。將軍說對方性子執拗煩他照看，他卻覺得是自己總受對方照顧了。
邢方第一封信落款的時間距他自蜀地逃到長安已過一年，信中沒提到他曾回天策府的事，夏侯文錦便當作他不知，此外更多說的是些訓練日常和同門打鬧，仿佛他只是暫時外調，過段時間就回去了。
「他怎麼說？」
聽到葛尚武的聲音，夏侯文錦抬起頭，然後抿了抿下唇。「……彼時確實需有人誘敵至伏擊處。既在軍中，為大局故，縱為棄子亦無怨尤。」
葛尚武微微挑眉，「那你還瞎煩些什麼？」
「你知道不是那樣！」
葛尚武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你跟他說啊！」
夏侯文錦被堵得啞口無言。他閉上眼，似乎能看見對方歪著頭，笑著說「我不太喜歡被人質疑」的樣子。
然後他長吁了口氣。「……等我們離開這，我會回信給他的。」
與守軍會合後又費了番工夫他們才回到城中。
鴉羽趴在夏侯文錦桌前，看天策青年鋪了紙又遲遲沒有落筆忍不住問道：「你要寫甚麼？」
夏侯文錦抬眸。「是啊，該寫些甚麼呢？」
丐幫姑娘似乎被他問倒了，瞪大了一雙杏目。夏侯文錦見狀忍不住笑了出來。
「夏侯校尉？」
「鴉羽姑娘。」夏侯文錦收了笑。「我大概不是你想的那麼好的人。」
「欸？」鴉羽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整張臉漲得通紅，一邊擺手，一面語無倫次地說道：「欸、那個我也沒多好、」
夏侯文錦勾起唇，「那就請妳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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