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吹得連小火爐裡的火都一明一滅。蘇逸無奈地振了振廣袖,抬手護住了爐裡的一絲絲火苗,然後抬起頭,「若堯,把窗子掩上。」
然而方若堯卻只把窗闔上一半,自己裹著被褥趴在另一邊,任憑風雪刮白了他的眉毛跟眼睫。蘇逸嘆了聲,將溫好的酒捧了過去,給自己與對方各斟上一盞。
「看什麼?這麼大的風怕是連枝頭未綻的梅蕊都給吹掉了。」
「看雪,聽風。」方若堯若有所思地晃晃酒盞,一口將杯中物飲盡後便站了起來,扯下裹在自己身上的被褥隨意擱在一邊,然後就走到案前執筆沾墨恣意揮灑出一幅草書。
蘇逸站在他身後靜靜看著他落筆一路疾走在紙上寫下他與他的名字,然後轉過頭探詢他的意見。蘇逸微微垂下眼,過了一會才道:「盡得北風狂意,恰我二人。」
方若堯大笑。「離經叛俗,恰我二人。到底還是你知我而已。」
接到同門那封將揚州三月描繪得宛若仙境的書信後,方若堯便一直想到揚州看看。他踏上揚州時卻已是初夏,不見春光彌漫,但輕雨薄霧的也別有一番風情。這日午後他原是想也遊蕩夠了,該向同門辭別回蓬萊去,卻不意遇上了一場大雨。
後來他想起時總覺得揚州似水多情應該就是因為那場雨,或者是因為那場雨讓他遇到了蘇逸。
大雨來得太急,茶樓裡很快就擠滿了躲雨的人。方若堯百般無聊地一面聽著前頭賣藝的姑娘唱曲,一面打量著茶樓裡的人。這時小二走了過來,有些緊張地詢問他是否介意與他人併桌。方若堯看了看,確實茶樓裡也沒有其他的空桌了,遂也就笑著應了。沒多久小二引來了一個人,態度客氣到簡直是把對方當神明看了,方若堯支著頰,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那人一襲紫衫,半為雨水浸透而顯得顏色深沉,如瀑黑髮整齊地束在身後,一抬眼,溫潤眸光幾乎能讓被他注視的人忘卻外物。男人先是輕聲說了句:「打擾。」然後才在方若堯對面坐了下來。
唱曲的姑娘一連唱了幾首才歇下,陪在她身邊的小童就利用著段時間挨桌討賞錢。方若堯掂了掂自己的家當,勉強還能擠出一些,所以就在那小孩兒到他們桌邊時在他手上拖著的銅盤上擱下了一小塊銀錠。坐在他對面的男子亦是,但卻還在上面多放了兩顆山楂。
方若堯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是個溫柔的人呢。
小童繞了一圈,見賞錢不再往上加了便走回了那姑娘身邊。姑娘站起身,笑著謝過後才坐下再度撩動琴弦。
如此對雨喝茶聽曲倒也風雅,只是這世道從來不少無賴,姑娘一首曲子還沒結束就被一群潑皮打斷了。見那姑娘給調戲的眼眶都紅了,方若堯不由得皺起眉,手也悄悄岸上了他擱在桌面上的傘。但他對面的人身手更快,一只杯子被平推出去,直接打在抬著姑娘下巴的那人手腕上,然後炸裂開來。
「哪個壞了爺的好事!?給我滾出來!」
方若堯見那人惱怒的樣子也只覺得是在看場猴戲,忍不住就笑了出來。這一笑引來了那人的目光,當即暴吼一聲衝了過來。但方若堯又怎會怕他,拍桌握住傘柄便起身打了上去,眼看就要斷了那人一條手臂時那紫衣男子卻突然伸手一引,然後竟是挽了衣袖一連在對方胸前幾個大穴拂過,那人落地之後便摀著胸口痛嚎起來。
方若堯看得分明,知道男子是想救那人一條手臂又欲略懲治才出此策,故而也只是灑然一笑便坐了回去,「兄臺好身手。」
那人回以謙和一笑。「少俠過譽。」
經此插曲兩人熟悉了起來,互通了名姓後蘇逸倒是毫不隱瞞地報出師門,方若堯卻是按住了傘面,有幾分無賴地笑道:「你猜?」
蘇逸看著方若堯的動作也笑了:「應是東海來客。」
「先生博學,方某甘拜下風。」方若堯朝著蘇逸拱拱手。「先生這便是要回萬花谷了?」
「是。」蘇逸抿了口茶水。「我出來也有好些時日了,也該回去看看。」
「那麼先生是否介意在下同行?」
蘇逸愣了下。「賢弟原先不是打算過些時日便回蓬萊島嗎?」
「與你同行似乎有趣點。」方若堯眨眨眼。「一路上我還可以為先生打傘。」
蘇逸笑著搖搖頭:「賢弟若是不介意自是歡迎,打傘甚麼的卻是不用了,當心貴門主知道了驅你出師門。」
「那有甚麼?我本就不肖門人。」方若堯端起杯子。「方某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蘇逸聽了也跟著捧起杯子。「敬旅途。」
方若堯是個很好的旅伴,也是個很能自己找出樂趣的人,就算自己因為在途中看到病人或甚麼珍奇藥材而撇下他,對方也總是舉傘跟了上來,一面笑著跟他說剛剛他來的時候遇到了甚麼有趣的事,一面幫著打理手邊的雜事。
思及此處,蘇逸忍不住回頭看了方若堯一眼。方若堯此時正把那把蓬萊門人視之如命的傘打開倒置,就為了不讓搖落的槐樹花朵受到損傷,然後一臉認真地把花跟葉子分開。注意到蘇逸的目光,方若堯抬起頭來對他輕輕一笑,在如雪落下的淡黃花瓣中看起來格外的好看。蘇逸走了過去,在方若堯身邊蹲下,仔細地把他沒冠好的頭髮別到耳後。方若堯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著蘇逸窘迫的臉好一會然後才傾身吻了吻對方的額頭。
「若堯!」
蘇逸嚇得跌坐在地,方若堯卻像是不以為意的拍了拍衣袖上的落花站了起來,一雙明亮的烏瞳直視著他。
「是某誤會了?」
「咳、」蘇逸掩嘴咳了一聲,裝作無事人一般站了起來。「沒有。」
說完便仿著方若堯剛剛的動作,只是吻落下的地方往下偏了一些,落在了唇上。
他們入長安的時候已經入秋,深受夏季澇災的長安城正值多事之秋,飢民遍佈再加上蔓延開來的瘟疫讓幾個在長安城開設善堂的萬花弟子忙得不可開交。蘇逸自然是留下來幫手的,而方若堯雖不擅醫理卻對整治孩兒頗有一番心得,來到善堂不到半天就跟幾個半大的孩子玩成了一片。雖是這樣的日子,蘇逸卻覺得聽著背後的笑聲,一輩子這樣過下去也很好。
「先生先生!」
蘇逸聞聲回過頭,就看到方若堯抱著個小姑娘,看上去剛剛是在唸書給她聽,卻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叫了他。
方若堯眨了眨眼。「先生,能否告訴我彤管有煒的彤管做何解?」
蘇逸還沒回話就看那小姑娘笑了起來,仰高小臉不知跟方若堯說了些甚麼,就見方若堯有些為難的搖搖頭。女孩不死心,拉了拉他袖子又說了些話,最後是方若堯妥協了,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木匣交給女孩。女孩笑顏如花地從方若堯懷裡跳了出來,然後跑到蘇逸身邊把盒子給了蘇逸。蘇逸看了方若堯一眼,對方卻只是聳聳肩。蘇逸把盒子打開,裡面躺著的是一枝十分精緻的筆,筆管是紅珊瑚做的,雕琢得十分精緻。
蘇逸忍不住笑了。「彤管?」
方若堯盤著腿,支著頰笑著看著蘇逸。「彤管。」
他們相約在午後的長安城橋下。但蘇逸到的時候卻只得一地屍首以及一個渾身是血的方若堯。萬花門人在長安開善堂索取的診資甚為低廉,也因此招來不少成中藥商的敵視,但他從沒想過會為此付出代價。
方若堯還是帶著點漫不經心,笑著朝他走來,給了他一個血腥味濃重的吻。
「總要教你餘生都忘不了我才是。」他說。
蘇逸帶著方若堯回到了善堂,然而堂中所於藥材實在不多,在回萬花取藥的運貨馬車回來前也只能吊著方若堯一條命。
然後,方若堯就離開了,蘇逸也沉默下來。他沒有再回過萬花,只是在長安城郊搭了個小屋住了下來。
直到多年後的那個雪夜,那個橋上立著的撐傘人轉過身,對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