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總是心神不定。
程去恙坐起身後又在床上賴了一小會才披衣而起,行至桌邊點亮了桌上的燈。他在桌前發了會呆,然後才挽起衣袖執起墨碇在硯上仔細研磨,接著拿起筆。原本他是想為自己開個安神的方子,豈料一回神卻發現自己卻是下意識在紙上寫下了顏松風的名字。程去恙看著紙上的墨跡忍不住苦笑,按按眉心後便將紙揉作一團,投進桌邊的紙簍。
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接獲顏松風的信息。明明就是自己先退開的,但對方不給他遞消息這件事卻還是忍不住讓他心生怨懟。
心情又壞起來的程去恙長嘆一聲後便丟開了筆,正打算熄燈回床上歇息時一陣怪風卻先他一步把燭火滅了。程去恙原是不以為意的,直到他看到那盞泛著幽藍光芒的燈籠。他三步併兩步地奔出屋外,焦急地張望著卻仍是遍尋不到顏松風的蹤跡。程去恙皺起眉,回過頭時就見到那盞浮在半空的燈晃了一下跌了下來,他連忙伸手去接,但那盞燈卻沒有真正落到他手心上,而是在跌下後就失去了蹤影,只留下一地不知哪裡捲來的桃花花瓣。
程去恙懷著滿腔不安上了床,自然也就睡得不太安穩。夢裡,那自從他返回萬花谷後便不曾再聽聞的那種利刃刺穿血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像是本能似的,程去恙馬上就判斷出了在外邊的人有多少人,他微微皺起眉,放輕步伐繞出屏風。
背對著他的青年隨手捏了個劍訣,然後將劍刺了出去,銀藍色的劍芒將與青年為敵者逼退數步,沒有任何遲疑,下一刻青年便又換了劍招,轉瞬便俐落地展落了一個人的頭顱。
程去恙愣愣地看著那顆頭骨碌碌地滾到他腳邊,然後抬起頭,對著劍招越發凌厲起來的青年低聲喚道:「……松風。」
然而青年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手上的動作未曾有半刻遲疑,轉瞬就將人數眾多的敵人滅得乾乾淨淨。意識到這是自己夢境的程去恙見狀也不由得扶額苦笑起來,他看著顏松風繞過他,走進內室,接著蹲下身安撫著躲在那的女孩。
程去恙對於自己不曾發現裡面有人也覺得頗感訝異。他看著顏松風抹去對方的眼淚,然後牽起女孩的手走了出去,不知為了甚麼就脫口而出了一句,「別去!」
程去恙原本以為對方應該會像先前那樣不會被聽到,誰知道顏松風卻突然轉過了頭,伸出了一根食指抵住自己的唇,然後搖了搖頭。
程去恙呆住了。就在他呆著的這段時間,顏松風與女孩的身影緩緩淡出他視線。他追了出去卻甚麼人也沒見著,只看到地上那些凋零的殘紅以及耳邊不曾間斷的狐鳴。
顏松風枕著一鼻子潮濕的泥土味醒來,他試圖移動自己的身子,卻又因牽動身上的傷口而痛得縮回去。此時一隻蒼白的手穿透他頭頂的石板垂了下來,那隻手頓了好一會才緩緩覆下掌心,將那明顯多於一隻手可以拿住的果子投入顏松風懷裡。
「多謝。」
顏松風死死盯著那隻手掌,直到它再度縮回去了才稍稍鬆了口氣。
他無法辨識出那究竟是何物。唯一能確定的是,那日應當是『它』救下了他。回想起女孩在他面前斷氣的模樣,顏松風不由得又消沉起來。原先,他希望能救下女孩的雙親,沒想到卻中了局中局,反倒讓那孩子枉死。
思及此處,顏松風深深吸了口氣,拿起懷裡的果子啃了一口。他必須盡快回復能夠活動的狀態,至少,要拿下那些賊人以告慰亡者在天之靈!
由於又有走屍出沒的傳聞,帶著程去恙的商隊把他放在鎮口就趁天色尚明早早離去。程去恙也不在意,在鎮上跺了一圈後便隨便找了間客棧住了下來。
他一直後悔著。
如果那時不曾一時腦熱低頭吻了顏松風,那麼在顏松風遭遇危難時他應該就會在他身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知他生死。
程去恙在窗邊站著吹了一會風,就在他想闔上窗時,一截白色的衣角闖進他的視線裡。程去恙只愣了一瞬就反應過來,翻出窗口追了上去。前頭衣冠整齊的道長走得並不快,卻恰恰與程去恙保持著五步的距離,程去恙見距離如何都無法縮短,情急下忍不住脫口喊了聲:「松風!」
那人因這聲叫喚而略略停頓了下,程去恙心中大喜,連忙伸出手捉住了對方衣角,但下一刻那人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地凌亂的衣物。程去恙呆立在原地,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好一會他曾注意到那細微的聲響,程去恙低下頭,看著那團衣物被拱動,然後從中露出一顆小小的頭顱。小狐狸動了動耳朵,朝程去恙叫了一聲,而後蹬了幾下腿擺脫纏繞在牠身上的束縛往外奔了兩步,接著又再度回首衝程去恙叫了一聲。
程去恙也不管牠究竟聽不聽得懂,拋了一句,「等我一會。」後就轉回房間將慣用的武器收進袖中,再出來時小狐狸仍是待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他似的。
端看樣貌與尋常的桃丘狐別無二致的小狐狸竟是機敏異常,領著程去恙繞過人多的地方直奔鎮外的亂葬崗。亂葬崗上自是陰風陣陣,且恰如傳聞那樣,一具具形容可怖的走屍分散在其中,以著詭異的姿態遊蕩著。那狐兒卻像是對此處十分熟悉,帶著他走的路剛巧都能與那些行屍避開。程去恙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知曉為何要避免與那些行屍碰上了。
此間竟是還有天一教眾!
忍下怒意,程去恙隨著狐狸來到了一座突起的土堆前。狐狸回過頭,深深看了程去恙一眼,然後便轉過身消散在空氣之中。程去恙眉心跳了跳,不管不顧的蹲下身將那土丘刨開。他先見到的是一具屍身未完全腐化的狐狸屍體,他輕輕將那屍首移至一旁後才揭開下面的石板,底下躺著的赫然就是不見多時的顏松風!程去恙顫抖地伸出手去探顏松風的鼻息,顏松風卻在此時睜開了眼。
顏松風見到程去恙也是一怔,未及開口詢問便見程去恙江他攔腰抱起,輕聲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待到安全處後程去恙才細細地為顏松風檢查一番,確認顏松風身上只是皮外傷後他才鬆了口氣。抬起頭,卻見顏松風神情複雜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才開口:「……怎麼來了。」
程去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逕自站起身,背過顏松風打量起周遭的環境。顏松風見狀不由得微微苦笑,然後站起身來。
得知相知已久的友人對自己懷有異樣的情愫他自然是不可能不驚訝的,但驚訝過後心頭卻是竊喜了起來。誰知程去恙卻先退開了,他一連送了好幾封拜帖進了萬花谷卻都石沉大海。
不過就是一個吻罷了。
程去恙等了半天,始終沒等到身後的人跟上來的腳步聲。他微微皺起眉,回過身,卻正好看見顏松風執劍飛身而出的那一幕。潛伏在亂葬崗上的天一教眾似乎完全沒有料到有人會在深夜造訪此處,被銀藍劍芒殺了個措手不及。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有人想起要招喚走屍禦敵,顏松風像是著了魔似的,不管那些爐子裡冒出的詭異煙霧,執著地追上他看到的每一個人,將劍刺進他們胸口。程去恙看得心中大急,但也只能匆忙追到顏松風身畔,以內力驅散毒霧。
兩人合力應戰,直到天將破曉才結束了這場惡鬥。亂葬崗上的行屍也清理得差不多了,然而面對最後一具走屍顏松風卻是怎麼也下不了手。他看著尚未完全腐爛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剛剛他躺著的地方,抱起了那具狐狸的屍體,心滿意足地永遠睡下了。
程去恙看著顏松風落寞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捨,正想要上前安慰他時卻聽到了一聲狐嘯。他轉過頭,就看到剛剛的那個女孩坐在大狐狸的背上笑著看著他們兩人。程去恙頓了下,然後伸出手點了點顏松風的肩。
女孩在顏松風回過身時輕笑著說了句:「謝謝你了,大哥哥。」然後就與狐狸一同消失在林中。
天漸漸亮了起來。
顏松風垂眼看著那一地不知何處吹來的桃花思考了很久,才終於開口:「去恙,你出了萬花谷,那不妨再多陪我走上一段時候吧?」
程去恙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能愣愣的看著顏松風回過頭,淺笑著。「我亦與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