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收攏傷員、撿拾散落錙重的後撤到了河陽橋畔,馮駒都還沒能真正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甚麼。在狼牙主動叫戰後,河東、淮西以及澤潞三營率先迎,卻因大軍久困鄴州缺食少糧而一時難以取得上風,河間營便是在這個情況下來到了戰場。孰料甫到戰地,連軍陣都還沒列好就被莫名往後撤的淮西營給衝亂了行列。
兵荒馬亂之際他只記得邢方回頭對他說:「駿卿,穩住,帶著弟兄們撤到河陽。」
然後,他與邢方失之交臂。
馮駒看著橋下滾滾逝去的河水久久未動。騎兵三隊的隊長埋完火藥後一回頭就看到他這個樣子,楞了一下才急道:「校尉!快過來!」
馮駒用顫抖的手抹了把臉,然後才道:「千秋,我就不過去了。」
「馬三郎你發甚麼瘋!」殷千秋的語氣越發急促。「你別忘了頭兒的命令是不許回頭!」
「去他的不准回頭!」馮駒大罵出聲。「那是我弟弟!」
突然,一陣馬蹄聲朝他們接近,馮駒他們無不繃緊了精神。
「踏雪!是踏雪!」
邢方的坐騎獨自跑了回來,在馮駒馬前停下後便一直用頭去拱馮駒座下的馬匹,然後又往前走了兩步,見馮駒等人無動於衷又回過頭發出了嘶嘶哀鳴。
「駿卿,」殷千秋有些遲疑,「你看踏雪的樣子……」
馮駒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決斷,他縱身跳到了踏雪的背上,回身交代了句:「我走後就把橋炸了。」然後順了下踏雪的鬃毛,輕聲道:「帶我去找他。」
「馮駒!」殷千秋急喊了聲卻也沒讓馮駒回頭。
「騎兵二隊隨我追上去!三隊上前補位!」稽萬業轉頭朝等在後頭的右虞侯軍騎兵下完令後才拍了拍殷千秋的肩。「這裡交給你了,我們會把頭兒他們帶回來的。」
踏雪帶著馮駒等人回到了戰場之上,一路上竟然沒有遇到任何敵軍,馮駒等人正覺得奇怪時就遇上了要往後撤的騎兵一隊。
「你們怎麼、」為首那人見到他們也是一愣,但在看到踏雪之後就迅速明白過來。「頭兒傷得很重。」
馮駒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擠出一點聲音:「人呢?」
一個天策策馬上前,其他人趕忙幫著把他駝在馬前的人弄下來,然後移到馮駒馬上。馮駒調整好姿勢讓雙眼緊閉著的人靠著他,接著才小心翼翼地喊了聲:「蹈矩?」
邢方的眼簾微微顫動,過了好一會才緩緩張開眼,他微微牽動唇角想作出笑的表情卻力不從心,最後只得放棄,然後有些費力地出了聲:「駿卿,我、」但話沒能成句他就嗆咳起來,夾雜著星點血沫,好不容易緩過來有只多說了個「痛」字。
馮駒聽他喊痛反而心裡寧定下來,他摸了摸邢方的頭,安撫道:「忍一下,就帶你去找大夫了。」
「我不想吃藥……」
「好。」馮駒安撫完意識不太清楚的邢方後才抬起頭,「現在甚麼情況?」
「剛剛刮了陣大風,天昏地暗的甚麼也看不清,所以狼牙那邊也鳴金收兵了,估計應該是跟我們一樣暫且撤軍。」
「嗯。」馮駒點了點頭,看了一下周圍的人。「一隊帶著傷員,二隊分散開來掩護一隊,日落前要抵達河陽!」
「是!」
此時的河東營也已經退回了太原。薛樸坐在帳中,手抵著額,強忍下劇烈的頭痛。他睜開眼,眼前因劇痛而一片漆黑,過了好一會週遭才亮了起來,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馬蓉的臉。
「師兄,」馬蓉一臉擔心的看著薛。「你還好嗎?」
「無事。」薛樸抿了抿唇。「有消息嗎?」
「天策軍已退至河陽。 」馬蓉頓了下,竟是沒敢繼續說下去。
薛樸見她這模樣,不禁擰起眉峰喝道:「說下去!」
馬蓉闔上眼,再度睜開眼時恢復了公事公辦的模樣。「天策軍退守河陽,右虞侯軍斷後,毀河陽橋以保東京。」
「……有蹈矩的消息嗎?」
馬蓉有些於心不忍的別過頭,好一會才開口:「沒有。」
「妳覺得……」薛樸按著益發疼痛起來的頭,輕聲問道:「他對我說的,關於子母蠱的事,有多少是真的?」
「什、」馬蓉驚訝地轉過頭,就看到薛樸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還記得他。」薛樸痛苦地揉著眉心。「我有多恨他自說自話地給我下了蠱,現在就有多希望他那時對我說的全是真的。」
「師兄……」馬蓉咬了咬下唇,勉強扯出一抹笑。「邢方他是不騙人的。」
「嗯。」薛樸深深吸了口氣。「妳出去吧。」
邢方的傷勢比預想的還要重,即便是醒來也連說話都覺得吃力,更遑論起身。馮駒明白他的性子,知道若是不先把任務的狀況交代明白床上的人定然沒有辦法好好休養,所以就乾脆拿來凳子坐在床邊,細細地把目前情勢,各軍戰損讀給邢方聽。馮駒唸完河間營的狀況,想了一下才道:「河東營也已經退回太原,除卻前部遇到風暴時亂了一下有些傷亡,中軍倒是沒甚麼事。」
邢方聽完後緩緩閉上眼,咳了兩聲後發出了不明的囈語。馮駒皺起眉,幾乎要貼著他的臉了才分辨出對方是在向他道謝。他嘆了口氣,粗手粗腳地把邢方額上的冷汗抹掉,「別想那麼多,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邢方點了點頭便又睡了過去,期間孫大夫又來了幾趟卻也對眼下的情況毫無辦法。大戰方歇,各方面的藥材都有缺,而後方物資又沒能那麼快到,只能暫且吊著他一命。邢方反反覆覆又燒了好些時日病況才稍見起色,只是傷依舊好得慢,文書工作還勉強堪得,訓練巡城倒是提都不用提了。
馮駒進帳時邢方正在整理這一旬日的情報,邢方聽到腳步聲後就擱下了筆,歪著頭看著馮駒:「我的事家裡知道了?」
「這次你可沒辦法蒙混過去了。」馮駒走向前。
「為什麼?」邢方皺起了眉頭,顯然對馮駒的回話不太滿意。
「葉衡來過。」馮駒把手裡的湯藥放到一邊。「葉衡帶著小楠跟著藏劍物資車來過一趟,本來想帶你回去的,但我想你大概不會同意就沒讓。」
「嗯。」邢方嘆了口氣,然後端起湯碗,卻看到馮駒詫異的表情。「怎麼了?」
「不是說不喝?」
「誰說過這種話了?」邢方仰起頭將那碗藥一飲而盡後把碗還給了馮駒。「信使甚麼時候會送信?」
「明天。」
「那我寫個信回去。」邢方笑了笑。「這些日子偏勞你了。」
「說甚麼傻話!」馮駒打了邢方的頭一下。「我把藥碗還回去,等等再過來。」
馮駒回來時順帶把信使也找了過來,進了帳,邢方坐在案前閉著眼睛似乎正在休息,馮駒小聲跟信使道完歉後才走向桌邊,卻也沒有叫醒邢方,只是安靜地把桌上處理好的文書分類好。又過了好一會邢方才睜開眼,他看到帳內的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才露出一個帶有歉意的笑。
馮駒站在邊上,看著邢方先是取了張便箋簡單寫了「無事,勿念」後就封入竹筒,接著才攤開了紙,細細問了家裡大小事後輕描淡寫的帶過自己的傷勢,然後就停下了筆,猶豫了好一會才接著寫了下去。
馮駒在一旁看得眉心直跳,卻又礙於有外人在場不好直接出聲詢問,臨到邢方要把信封起來時才低下頭小聲道:「你就這樣把找了個男人過下半輩子的事也一塊寫進去了?」
邢方看了馮駒一眼,並不馬上回答,等到信使接過信出去後他才開口:「我都二十七了,不管是何打算都該跟家裡說明白,不然奶奶該要為我訂下親事了。」
馮駒扶著額,一時也找不出話反駁,想到家裡幾個長輩可能的反應他就一陣胃痛。過了好一會,他才又問:「薛問真那呢?你就隨便扯張便箋就算完?」
「多說了也不過平白讓人擔心罷了。」邢方有些無奈地瞅了還想說些甚麼的馮駒一眼。「三馬、駿卿,我們兩個大男人哪來那麼多私房小話好說的?」
你覺得沒有人家不一定也覺得沒有啊!
馮駒揉揉眉心,心中突然對薛樸湧起無限同情。
無論馮駒的感想為何,薛樸收到那張便箋的時候還是相當開心的,不過寥寥幾字他卻不厭煩地一讀再讀,最後折了幾折貼身收了起來。
遭逢慘敗,上面自是要找個代罪羔羊,河間營主帥因此落馬,在新的主帥人選還沒決定前則由河東營主帥兼任。在命令下來後,以蒼雲軍為主的河東營立刻派了一波人馬前往洛陽協助防務,薛樸的隊伍正在其中。
知道邢方此時就在洛陽所以薛樸顯得有些急躁,他底下的將士知道原由也沒對自家頭兒說甚麼,只是默默的跟上了薛樸的步伐。
眼見那面朱紅的旗幟就近在眼前,薛樸忍不住加緊了步伐。馬蓉見了也只是一嘆,沒有多說甚麼就一夾馬肚追了上去。原本在門口交代防務的邢方聽蹄聲回過頭,就看到那支身穿玄甲的勁旅,當下也不再說話了,轉過身等著領著那支勁旅的人在他面前勒馬停下。
「咴!」
薛樸勒住馬,未待馬兒完全停下就自馬背上躍下。邢方微微偏著頭,笑著看著薛樸大步走到他面前。
「清減了不少。」邢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在薛樸臉上刮了一下。
薛樸握住邢方的手腕,心裡終於寧定了些。他勾起一個極淺的笑:「這樣看起來比較精神。倒是你,氣色還是不好,傷真的好了?」
「抱歉。」邢方垂下眼。「讓你擔心了。」
薛樸皺起眉,卻也沒有在大庭廣眾下做出太出格的事,只是親了親邢方的指尖。「你不需要為此道歉的。」
「嗯。」邢方隨口應了聲就轉身往裡走。「都別杵在這了,先進去吧。」
「我要跟你同帳。」
邢方聽了這話後又回過頭來,卻只是靜靜地看著薛樸。直到薛樸都以為他會開口駁上一句不合規矩時才開了口:「知道了,那原本要給你用的營帳撥給傷兵營使用可以嗎?」
「可以。」
邢方點點頭,招來了一個小兵。「同孫大夫說聲,看看那裡可以擺上幾個床位。」小兵領命去了以後他才又往前邁開步伐,但也一直沒甩開薛樸的手。
馬蓉看得忍不住想笑,咳了兩聲勉強壓住了不斷上揚的嘴角後才對邢方說道:「方方,跟你說啊,我師兄把你說得甚麼子母蠱的鬼話當真,連頭痛起來都疑神疑鬼的怕是你要去了。」
邢方愣了下。「……真的有用啊?」
「邢蹈矩!」
邢方皺起眉,「不要那麼大聲。沒有考慮到半死不活的狀況是我的錯。」
薛樸當下簡直連想掐死他的心情都有了。他深深吸了口氣,按耐住情緒後才開口:「所以,那到底是甚麼?」
「子母蠱啊?」邢方微微偏著頭。「從麗陽那贏來的,不過他輸得不情不願所以沒跟我說要怎麼用。」
「那個……」馬蓉瞥了一眼在爆發邊緣的薛樸,默默往後退了幾步。「師兄?我跟弟兄們先去駐紮的地方了喔?」
薛樸不甚在意的揮了揮手,眼睛卻直盯著邢方。「你就讓個不知道對你自己有甚麼危害的玩意鑽進你身體?」
「又沒甚麼感覺。」被這麼質問邢方也有些不高興起來。「你到底在氣甚麼?不是都說沒事了嗎?」
「就是氣你這小王八蛋甚麼都不放心上的態度!」剛走出城的馮駒就聽到這個對話,毫不留情地一拳往邢方頭上摜了下去。
「我沒有。」邢方嘆了口氣。「好好,我錯了可以嗎?」
「晚點跟我交代清楚那個甚麼蠱的是怎麼回事。」馮駒瞪了邢方一眼,然後才轉向薛樸。「薛將軍,營帳已經準備好了,請早點休息。明早辰時要開戰務會議。」
「三馬,問真跟我同帳。」
馮駒愣了一下。「……薛問真,你要記得他還是傷患。」
薛樸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我也沒那麼禽獸好嗎……」
馮駒聳聳肩,轉頭拍了拍邢方。「等等過去找你,你最好是有個好一點的說法,不然我就直接跟太夫人說了。」
邢方嘆了口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