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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初昇。
溫宴亭摒退眾人，獨上西樓，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著杯中酒液，直到月偏枝頭。
「信卿念卿，十年之約，切莫失期。」
藏在陰影裡的那人重複了他最後那句話，然後走了出來。看著桌上空了的酒壺，萬花門人蹙緊了眉峰，而後微微抬眸。
「江某依約前來。」麗陽試圖勾唇，卻只讓他的表情又更扭曲了幾分。他似乎也察覺到一點，索性也不裝了，一張漂亮的臉沉了下來。「來殺你。」
溫宴亭聽罷卻笑了起來，仿佛對方說的是什麼婉轉情話。
「你要的話，送你何妨。」
聽了溫宴亭的話麗陽的臉色又沉了幾分，但他終究是沒有回應，只是漠然地拔出長劍。
對於出身凌雪閣的人而言，要避開他的攻擊並不難，但溫宴亭卻只是笑著闔上了眼，仿佛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他都會欣然接受，看得麗陽手一顫，劍鋒便自溫宴亭身側劃了過去。
溫宴亭本是作好就死的準備，此時見麗陽失手不由得掀了掀嘴皮，道：「小公子這般慈軟要如何報得大仇？」
「閉嘴！」萬花弟子低吼一聲便要再度揚劍刺去，這一下直接指向了溫宴亭胸口。
長劍刺進溫宴亭胸口時他還在笑，甚至還握著劍身好讓麗陽能再刺得更深幾分。麗陽看著溫宴亭握著劍鋒的手淌出鮮血，順著他的手臂往下流淌的樣子，下意識地鬆了手，往後退了幾步，卻不慎撞翻了香爐。
原本守在底下的侍衛因此被驚動，紛紛湧了上樓，持劍將麗陽團團圍住。麗陽看著滿屋子的人，然後又看了一眼此時面露驚怒，大聲喝斥著要眾人棄劍的溫宴亭，他輕輕地笑了，然後闔上眼，引頸就戮。
麗陽下獄後，溫宴亭也不管自己的傷勢，匆匆找了邢端來。他見邢端聽了他的請託並沒立刻答應，只得再道：「我在京城能信的過的也只有你了。」
邢端嘆了口氣，「只有我一個能信的你朋友也太少了，改天該帶著定安來陪你喝一杯。」說完他晃了晃手上的信函。「我讓我家阿弟走一趟。」
邢端甚少要他做什麼，故而接了信後邢方就直接往長安去。見了面他才知道邢端是要他塞個軍醫進往西南的隊伍，只是這人現下卻是身處囹圄。
既是邢端薦舉的人邢方也就不問來歷，只隨口問道：「他怎麼下獄的？」
「他闖進人家澡堂偷看人洗澡。」
聽了這話邢方被一口沒嚥下去的茶水弄得嗆咳不止，緩下後有些無奈地低道：「既是有隱情我就不問了，希望他是個合適的軍醫。」
下獄後很長一段時間麗陽都渾渾噩噩，就連被塞進馬車後要去往何處也不曾問一句，直到進了天策府，在那看到了尹紹文。
「師兄。」
尹韶文原本正為了要前往西南忙得不可開交，連誰進了醫帳都無暇顧及，直到聽了這聲才回過了頭。但他看了來人卻是大吃一驚：「麗陽？怎麼回事？」
面對萬花先生的探究，邢方坦然笑答：「家兄將這位先生託付與我，要我帶他一同前往劍南。剛剛聽先生的語氣應是與這位相識的，那就勞煩先生代為看照一二。」
「邢將軍要讓麗陽一起前往劍南道？」
「是。」邢方頓了下後又續道：「不過還得看這位的意思。」
尹紹文沉默了一下然後才問道：「麗陽，你聽得很清楚了，真的要與我們同行嗎？」
青年垂下了眼。「全憑師兄吩咐。」
「既是如此那就來幫忙。」尹紹文手指敲了敲箱蓋，腦海中快速列出了待辦事項的先後。「先把那邊炮製過的藥材磨粉，之後配成止血散裝進瓶裡。」
「先生你好歹等人休整過了。」邢方有些哭笑不得地攔住了尹紹文，卻換來萬花先生的怒視。
「還休整？你們是打算幾時開跋？」
「這、」
邢方有些尷尬地抓了抓臉。尹紹文見了他這模樣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走上前拍了拍天策少年的肩膀。「好了，你去忙吧。桌上那份清單順便幫我帶給皇甫。」
邢方有些遲疑地又看了麗陽一眼，然後才在尹紹文的連聲保證下出了醫帳。待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後，尹紹文才問道：「你甚麼時候在天策府裡有熟人的？」
麗陽搖搖頭，勉強笑了下。「不是我，應該是那個人的熟人。」
尹紹文聽了麗陽的答案後便蹙起了眉峰，正想改口讓青年先回萬花時便又聽青年道：「在天策府中他們能傷害到我的機會有不會太多的，再說了，師兄應該很缺幫手吧？」
尹紹文嘆了口氣，然後才道：「你那邊的東西處理完就先去休息吧。」
「師兄？」
尹紹文笑了下，「要是你在途中累倒了，那我可就沒有幫手了，不是嗎？」
前往益州的路上麗陽不斷想起以前的事，那些在他捨棄『江』這個姓氏之前發生的事。
父親罷官後，原本就清寂的門庭就更乏人問津了，為母親辦的壽宴竟是從白天等到日落也沒人敢來。
那時他還竊喜這下飯後的甜湯就全歸他了，孰料飯吃到一半就有來客上門。來人衣著華貴，眉宇間盡是驕矜，令人望之生怖。其後跟著侍衛數名，麗陽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最後在最末端看到了這幾日熟稔起來的新玩伴。
溫宴亭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對麗陽笑了一下，然後立刻就被身旁的人敲了下頭。
「在鬧甚麼？沒有規矩！」為首那人察覺了後頭的動靜，轉頭怒斥。而他面前的江淵臉色也不太好看，卻還是安撫地摸了摸麗陽的頭，然後溫聲讓他先到外面玩。
麗陽離開後沒多久，大廳那就傳來了爭執聲。他有些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卻突然伸出了一雙手遮住了他的耳朵，麗陽轉頭，這時才發現不知甚麼時候溫宴亭也跟了出來。
『不要看。』
麗陽看著他的嘴唇蠕動，卻沒有看懂溫宴亭究竟說了甚麼。
也不知道究竟那晚大廳裡發生了什麼，翌日江淵就匆匆遣散了家僕，簡單的收拾了點東西後便自己駕車攜妻兒離京。
馬車剛出了長安天邊便響起一道驚雷，不多時豆大的雨珠就落了下來。江淵忙於拭去臉上的水珠，自然也就無從注意到藏在雨幕裡的鏈刃。
鏈刃絞斷了馬的前肢，讓牠重重摔在地上，其上的江淵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削下了首級，而馬車內的人卻是只聽到一聲馬兒驚恐的長鳴便摔出了馬車。
麗陽被母親護在懷裡，像是被嚇傻了似地動也不動。腳步聲響起的位置離他們越來越近，而後利刃穿透母親漸冷的屍身，貼著他的頰畔劃了過去。
「沒有活口。」
聽到熟悉的嗓音麗陽微微抬眸，然後便見得站在他們頭部斜前方的溫宴亭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不要作聲。
大雨模糊了他的視線與記憶，惟獨溫宴亭那時的嘴型他記得清晰。
你若想報仇，十年後我在最初的地方等你。
天策府的軍隊並未在益州停留太久便再度開跋，移師西南。沿途除了遭遇敵軍所帶來的死傷外，南方的瘴癘更是教軍醫焦頭爛額，弄得麗陽好一段時間沒空憶起那些往事。
從上個傷患那離開後麗陽已是疲倦，再看到床榻上空無一人，只剩斷成數截的蚯蚓兀自蠕動，他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人呢！？」
邢方手裡抓著殷千秋，背上揹著被嚇得奪帳而出的同門，剛走到門外就聽到裡面傳出的咆嘯聲，他微微挑起眉，鬆了手，抬腳把殷千秋踹向前。「千秋，去道歉。」
「為什麼我要、」殷千秋還想爭論，回過頭看到邢方臉上的表情後立刻就噤了聲，悶悶地揭開帳門：「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他怕蟲，不該這樣嚇他的。」
剛被邢方安置在清理乾淨的床上的那名天策一聽，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誰怕了！要不是你把那些東西往我衣服裡塞、」
「下次就算往你嘴裡塞也給我老實待著，少給人找麻煩，不然我就把你沒折的那條腿也敲斷。」邢方警告完床上這個，又橫眸去看做著鬼臉的殷千秋：「千秋？」
被點到名的殷千秋抖了一下，然後才乖乖地走上前，「……對不起。」
麗陽這才看清了其中一人是將他自長安帶到天策府的少年，他有些遲疑地開口打了聲招呼，那人便眼眸含笑地望了過來：「要麻煩先生了。」
麗陽應了聲後便在受傷那人身前蹲下，將所需的醫材一一取出，替那人換藥。
他雖是與尹韶文說得篤定，但心底卻沒有甚麼把握。他忐忑地幫天策換好了藥，抬起頭卻發現那天策少年也在看著他。麗陽心下一驚，還沒想好該怎麼應對就先聽到對方開口：「麗先生看起來比早先在長安見到時好了許多。」
麗陽掙扎許久，終是忍不住問道：「那廝究竟是打甚麼主意？」
「嗯？你說家兄嗎？」邢方偏了偏頭。「家兄只交代了把你塞進往西南的行伍中，其他就沒吩咐甚麼了，我覺得麗先生這樣很好。」
麗陽沒跟少年解釋他口裡的人指的是誰，只在沉默了片刻後才低聲道：「……我不姓麗。」
「我知道。」邢方觀察著眼前萬花弟子的表情，笑著喊了聲：「麗陽？」而後在注意到對方複雜的表情後又迅速改了口。「阿麗。」
麗陽張開嘴，還沒能對這個稱呼發表意見帳門就被揭了開來。夏侯文錦從外頭探進半顆頭來，「邢方？你好了嗎？將軍找我們。」
「來了。」邢方站起身，在經過萬花身邊時還拍了下他的肩。「放輕鬆點，沒事的。」
麗陽看著兩個天策少年並肩離去的背影，以及不遠處的烏雲，頓時湧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雨落了下來。
大雨一直到了午後才稍稍停歇。他對軍事一竅不通，只知道聽見蹄聲便是人回來了，沒多久傷患就陸續被抬了進來。
麗陽手邊的傷患處理得差不多了，取了食水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就見到了一臉慘白的夏侯文錦，沒等他上前關切少年便匆匆走了。又過了一會，營外再度響起蹄聲。
或許是因為他新到，又或許有什麼其他的緣故，皇甫瑾確認麗陽會武後就把邢方安置在他帳裡。在邢方昏迷的那段時間裡，麗陽自其他人口中聽到了些傳聞，待少年清醒後也不方便與對方確認，只能默默嚥下疑問。在那段時間裡，他常常想起溫宴亭，比起染血的雨夜，憶起對方笑著把球拋向他的春日的時間還要更長些。說恨吧？他確實是恨的，卻也同時感到迷惘，也就是因為這份迷惘，當麗陽看到倒在營地附近的凌雪閣人時雖是有些遲疑，但也還是硬著頭皮把人帶了回去。
溫宴亭身形比他高大，麗陽拖著他一路已是艱辛，待回到營地要閃躲衛兵又是另一種辛苦。等他到了邢方帳外也顧不上這麼許多，直接掀了門就進去，哪想得卻聽到連串水聲。
浸在浴桶裡的邢方像是想掩飾尷尬，輕咳一聲然後道：「我以為約禮是說笑的，原來你真的是因為偷看人洗澡下獄的嗎？」
「不是！」麗陽連忙反駁。
「那就轉過去。」
麗陽皺了皺眉，「都是男人……」
「我為什麼要給你看我裸體？背過身或滾出去！」
麗陽悶悶地背了過身。待邢方穿好了衣服走過來，看到躺在地上的溫宴亭卻是眉頭一皺：「……把他弄醒。」
「我、」
「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們兩個一起丟出去。」
麗陽懾於天策的威嚇只得下針把地上那人弄醒。不一會溫宴亭便醒轉過來，只是他一口長息還沒吁完，就聽身旁的人一句冷聲：「你的目標是誰？」
溫宴亭皺起眉，還未思考出能不能說以及該怎麼說時天策就先將匕首架上了他的脖子。
「我的耐性其實沒有很好。」邢方瞇細了眼，「說！」
溫宴亭判斷利害後決定吐露一部分：「……丞相要殺鮮于仲通。」
「這個時間點這麼做有甚麼好處……嫁禍南紹？」邢方收了刀，站直了身。「但你不是來殺他的，殺手呢？」
溫宴亭訝異於眼前的天策能如此快速就拼湊出事情輪廓，表面上還是裝得波瀾不驚：「羊角嶺。」
「我會處理。」邢方點了點頭，下一刻卻是持刀沿著自己肩上的舊傷劃下！
「你在做甚麼！？」
萬花弟子焦急地向前想扯開天策的衣襟查看傷勢，卻被注意到凌雪門人神色不對的邢方避了開。邢方慢條斯理地自己止了血，然後才道：「阿麗，將軍令我回天策府，只得這樣拖上一段時間。」
麗陽掙扎許久才自牙縫抿出一句：「……我沒有要救他！」
「是嗎？那也隨你。」邢方歪著頭笑了下。「我去校場晃一圈給大家看看我的傷。」說完他就朝門外走去。
「阿端總說他家阿弟溫和可親，是個如玉君子。」
「是嗎？」邢方聽了這話腳步稍微頓了下。「那可能是因為，我很討厭你吧。」
邢方的匕首就留在桌上，麗陽扶著桌沿在桌邊坐下後看著那把匕首發了好一會怔，然後他拿起了匕首。
剛剛那番對談於受了傷的人實在太耗體力，在邢方離開後溫宴亭便又昏了過去。麗陽緩步向前，將匕首橫在凌雪的脖子上，卻是幾度抬臂都沒能狠下手，最後恨恨地將匕首丟了出去，然後從邢方帳裡翻出傷藥來替溫宴亭診治。
邢方回帳時看著腳邊的匕首沈默了好一會才抬起頭：「……阿麗，這是文錦送我的禮物。」
麗陽剛知道他與夏侯文錦之間的變故又聽了這句，一時也不知該作出什麼反應。卻是榻上的溫宴亭挑起了眉，問道：「夏侯文錦？」
「溫大人三思，不要說出會讓我想戳死你的話。」邢方先是把他帶來他乾糧擺到桌上，然後才回頭拾起那把匕首，卻不是佩回腰上，而是另外覓了個小囊把刀收了起來，然後與自己的一些瑣碎放在了一起。待拾掇妥當他才又開了口：「溫大人可好些了？」
溫宴亭思索一陣方道：「你幾時啟程？」
「十日後。」邢方垂下眼。「那處我已處理妥當，不會叫人看出痕跡，還請好生休養，早日、」
溫宴亭自行把話接下，「滾回長安是嗎？」
天策沒說是與不是，只是抬起頭朝他笑了一笑。麗陽被他二人間的模糊帳弄得迷迷糊糊，索性直接了當地開口問了：「你們到底在說甚麼？」
溫宴亭收起笑，「麗陽，別鬧。」
邢方聽了這聲叫喚後抬眸望向溫宴亭，然後又不動聲色地瞥了麗陽一眼。但萬花弟子卻絲毫未覺，直接扯著邢方的手臂：「他不說，你說！」
「溫兄也不是有意相瞞。」邢方橫眸瞪了那個聽到溫兄二字便笑出來的凌雪一眼，而後才又溫聲勸道：「等這邊事情結束，先生自可返回萬花谷，又何必淌這官場濁水？」但麗陽卻仍是抓著他不放，天策嘆了一聲後便對後頭的人說了：「我勸過了。」
「鮮于仲通，是楊釗的人。若是西南有恙，他又豈能安坐長安？」
他們又說了一會話後邢方就先出了帳，把空間讓給了麗陽好為溫宴亭做診治。麗陽換完藥，原本是想先回醫帳熬藥的，卻在揭開帳門後微微愣住了。天策並沒有走遠，只是待在了門外，此時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看著他的背影，麗陽一句「你恨嗎？」就脫口而出。這時他才恍然，原來比起父母之仇，被背叛的感覺才更是叫他耿耿於懷。
邢方回過頭，看了麗陽好一會才道：「我身上沒有你要的答案。你要原諒他也好，不原諒要殺他也好，終究是你的事，如我跟文錦……」說到這邢方低笑了一聲。「你要殺他也簡單，在這也不過一刀就能解決的，但你把名字留給他，就表示裡頭那人很重要吧？」
麗陽最後還是沒有答案。
溫宴亭離去的那天，是個將雨的日子。麗陽看著身前彷彿在期待他說些甚麼的凌雪閣門人，搖了搖頭，「我還是沒想清楚。」
溫宴亭卻笑了。
「就算你最後仍是決定殺我也沒關係，我在長安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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